小说：无声无息的胡琴

徽府乐坊

1

大哥死了，哑巴死了。剩下胆小的二喜没死。

那天大哥爬上半山腰取回那把胡琴，枪声响了。躲在相距不足50米的山洞里的鬼子朝他连开两枪。

二喜和老三哑巴躲在下面的石堆里，眼睁睁看着大哥的鲜血朝半空喷射，然后轰然倒下。

大哥倒下去的瞬间，胡琴脱手而出，抛向半空，像一只翩翩的蝴蝶，凄怆而去。

胡琴是把好胡琴，檀木做的，老远能闻到香气，很沉，轻轻一拉，就能流淌出动听的乐音。胡琴是奶奶的心爱之物，也是爷爷的遗物。几十年过去了，奶奶依然深深地思念爷爷。每年爷爷生辰那天，奶奶总要摆上一桌酒席，并把爷爷的檀木胡琴请出来供在神位祭拜。

前二天，到了爷爷八十岁生日，奶奶要给爷爷做寿，还请来山下的邻居帮忙。奶奶一生只有一个儿子，二喜兄弟的父亲。父亲结婚后，母亲生了他们兄弟三个。如今老大老二都娶了媳妇，有了孩子。老三是哑巴，没有结婚。

几十年来，他们从没想过下山生活，一直住在这座大山里繁衍生息，是这座大山里唯一一户人家。

半个月前，三兄弟就下山通知了山下所有的亲戚朋友过来赴宴。生日宴那天，被邀请的乡亲如约前来，大家一起帮忙杀猪、杀鸭、杀鹅、烧水、煮饭，你来我往，人声鼎沸。小小的山廓就这样热闹。

正午时分，寿宴开始了，他们在宽大的院子里摆好了八仙桌，人们纷纷落座，开席前，奶奶照例取出胡琴。胡琴被奶奶放在一个长方形盒子里，虽经岁月磨炼，依然纹路清晰，形状如新，浓香扑鼻。拿在手里感觉沉甸甸的，拉出来的声音也是清亮悠扬。

奶奶也会拉二胡。每当思念爷爷了，奶奶就要先洗净双手，在神龕上燃一柱香，再跪在爷爷的神位下叩拜祷告几分钟，然后才双手从盒子里捧出胡琴，坐在板凳上，开始神情严肃拉动琴弦。

随着奶奶的手一前一后的拉动，瞬间，便琴声如诉如泣，似温柔寒凉的月光弥漫开来，琴声充满淡淡的哀愁，如流水般缓缓铺展开。悠扬的琴声中，仿佛重现往日爷爷奶奶夫唱妇随的幸福时光，夫妇两人你扶我持，重建家园合力拼搏的过往，扎根在故乡对未来的美好向往。

琴声悠扬，奶奶沉醉其间，就像沐浴在冬日暖阳之中。琴声时而高昂，时而低沉，时而轻快，时而像叹息，从胡琴飞出，飘向半空，飘向远方，飘向农田干活的儿子儿媳身上，飘向在玩耍的孙辈重孙们耳朵里。

子孙们知道，胡琴一响，便是奶奶思念爷爷了。那年，奶奶嫁给爷爷后，跟爷爷一起出门闯荡。几年后，爷爷患上一种奇怪的病，久治不愈。爷爷便带奶奶腹中的孩子回家乡隐居、疗愈。在家乡的日子，呼吸着山乡灵气，日作夜息，清心寡欲，病竟不痊而愈。

在家乡的时日，爷爷除了跟奶奶一起去地里干活，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拉二胡。二胡是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手艺，也曾是爷爷奶奶外出谋生的工具。后来，家乡忽然爆发瘟疫，村里乡亲相继感染过世，爷爷的家人也先后感染。爷爷的父亲为了保护好自己的子孙，在被感染后，立即让爷爷带奶奶离开村庄，到别的地方逃生。拗不过固执的父亲，爷爷洒泪挥别病重的父母，然后带着奶奶和儿子逃到远离村庄的荒山，开荒种地艰难避免灾祸。

一家三口因了这深山老林的庇佑，竟然毫发无损，还过上了神仙眷侣般的生活。

哪知好景不长，在一个寒冷的夜晚，爷爷因劳累过度旧病复发，丢下奶奶孤儿寡母，一个人悄悄地走了。

临走前，爷爷关照奶奶要把儿子抚养好，不要离开他们的家园。奶奶含泪一一答应了。爷爷走后，奶奶咬牙把儿子抚养长大，又给儿子成了家。

结婚后，儿媳很争气，嫁过来先后生了三个活蹦乱跳的孙子。老大老二都很健康，老三却是个哑巴。老太太欢喜极了。整天抱着这三个乖孙，替早逝的爷爷抱不平，整天乐得合不拢嘴。

虽然几十年过去了，奶奶依然像初恋一样思念着爷爷。每年爷爷生日那天，奶奶总要亲自做一桌好饭好菜，全家人围在一起给故去的爷爷过生日。生日那天，奶奶总要把胡琴请出来，放在神龕上接受众人的祭拜。

久而久之，孙子们的心里也有了爷爷的位置，胡琴的位置。

2

鬼子是在奶奶带着亲戚朋友围坐方桌，热火朝天给爷爷过生日时，端着冲锋枪冲进了他们家院子。

鬼子一共九个人，手里拿着长枪刺刀，眼神凶恶。乡亲看到这些来路不明的人进来，很害怕，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善良的奶奶却按照祖宗流传下来的古训，把这些突然光临寿宴的鬼子当成了客人。好酒好肉招待他们。

鬼子们似乎很饿，一点也不客气，放开肚皮胡吃海喝。善良的乡亲以为，给了这些恶人饭吃，就没会对他们作恶。可让人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些禽兽吃饱喝足后的，一转身，一抬手，竟然把院子里所有的人全部枪杀。除了趁乱逃走的三兄弟。

看着倒成一片的乡亲，鬼子端着枪，抚着肚子大摇大摆地走了。临走前，一个鬼子随手拿走了供在案前的胡琴。

躲藏在暗处的三兄弟被彻底激怒了。悄悄跟在鬼子的身后，发现了鬼子们的藏身之处。九个鬼子在后山一个位置很高的巨大的山洞里住下。据说这个山洞里还有鬼子以前撤退时来不及转移的细菌武器。这次进山，就是要把武器运出山外。

得知真相后，三兄弟义愤填膺。他们悄悄潜回家里，找出锄头、大刀、斧头、绳子、铡刀、铁叉等农具开始了跟鬼子的三八大盖和刺刀对抗。

大哥30来岁，是个血性汉子。在彻底摸清情况后，第二天就把抢了胡琴的鬼子杀了在通往山洞的半道上。可是胡琴却不在那个鬼子的手上。

大哥想要拿回胡琴而不得。不禁有些沮丧。山洞里的鬼子发现大哥杀死了他们的兄弟，从山洞里走出来，端着冲锋枪冲趴在山下以石头为掩体的三兄弟嚎叫挑衅。还把手里的胡琴扔在了死去的鬼子身上。

曾亲眼目睹鬼子枪杀自己的奶奶和父母的大哥愤怒了。巨大的丧亲之痛已经让他失去了理智。他不能忍受鬼子的公然挑衅。跟二喜哑巴躲在石堆后的大哥双眼喷火，把伟岸的身躯从藏身的石堆里站出来，毫不思索地冲上山坡。

他想要跟鬼子的子弹比速度，他想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半山腰上鬼子尸体上胡琴拿回来时，二声枪响了。大哥倒在血泊中。

一枪打在大哥的脖子上，一枪正中心脏。鲜血迅速涌出，瞬间晕染了大哥胸前的粗布衣服。大哥似乎很吃惊，一个趔趄，没来得及抬头朝高处山洞里的鬼子控诉，身体便不由自主地往后倒。接着手一撒，胡琴被甩向了半空。随着胡琴从空中划过一道弧度落下在草丛后，大哥紧跟着轰然倒地。瞬间，地动山摇，人鬼同泣。

同样蹲在石堆后面的哑巴想叫出来，却被旁边的二喜给捂住了嘴。当他眼睁睁看着大哥倒在鬼子枪下，冲动地要站起来冲出去跟鬼子拼命。他的胳膊却被很胆小的二喜紧紧地攥住了。

哑巴拼命挣扎，二喜用力抱住他，直到哑巴无声地倒在地上，咧着嘴眼泪直流。

接下来的几天，是哑巴与鬼子的较量。哑巴虽然不能说话，但他盯准了鬼子的漏洞，顺利地杀死了二个鬼子。可是，最后，哑巴也被鬼子算计，不小心中了他们的圈套也被杀死。

一直躲在最后的二喜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自己最后的两个亲人离自己而去，宇宙爆发了。

他缩在草丛里，抱着胡琴呜咽、瑟瑟发抖。胡琴却一直保持沉默，似乎在倾听他对鬼子的控诉。二喜也会拉胡琴。他爬到山上一棵最高的树上，把自己的一腔愤怒和思念统统发泄到手中的胡琴中。

于是，在空寂的山中，响直敢悠扬而包含愤怒的琴声。琴声悠扬，给他发泄的出口，也让他找到了宁静和力量。

为了逝去的亲人，为了心中的复仇的欲望。二喜的琴艺越来越娴熟。心灵也在琴声中得到解赎。

后来，他擦干了泪水，咬牙动手把大哥和哑巴安葬在一家人的合墓旁。二喜手握铁铲，每一揪铲下去，就像砍在鬼子的头上。每一揪下去，就像体会到复仇的快感。

3

把大哥和哑巴埋葬后，二喜已经忘记了害怕。当那个圆圆的像山包的合葬墓旁又堆起两座新坟后，二喜跪在三个新坟前，一一叩头。每叩一个头，都要重重地发出响声，似乎唯有如此，才能表达他心中的愤怒和决心。

形单影只的二喜，曾经拥有过一大家人，可现在连最后一个亲人哑巴也去世。胡琴，成了他唯一的伙伴。他每天抱着胡琴爬到最高的山上，心里想不开了，就拉胡琴，想念亲人了，也拉胡琴；感觉愤怒难以控制了，也拉胡琴。

他不怕鬼子，他是这个山上长大的。爬山捉迷藏，鬼子奈何不了他。只要一抱住胡琴，他就像抱住了一家人。他就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

胡琴是他从大哥尸体旁捡回来的，上面沾了大哥的鲜血。他想大哥时，就紧紧地抱住胡琴。就像抱住了大哥。就感觉大哥在天上看着他，爷爷也在注视他，给他力量，为他打气，让他不再害怕。

他每天睡觉都要抱着胡琴，仿佛所有故去的亡灵都聚在这把胡琴上。这把檀木胡琴拿在他手上，背在他肩上，就像扛着一家人的希望。胡琴从此有了灵魂。他走哪，胡琴背到哪。

刺探鬼子行踪时，背着它；引诱鬼子时，坐在某个山头拉着它，用悠扬的琴声吸引鬼子，乘机用铁叉把鬼子捅死；睡觉时，抱着它；每杀死一个鬼子，他都要抱着胡琴喃喃自语，向冥冥之中的爷爷及家人倾诉。不知过了多久，九个鬼子被二喜杀得只剩下分队长一人。

茫茫大山，没有人烟，没有欢声笑语，只有二喜胸中熊熊燃烧的巨大仇恨。为了击杀围剿鬼子队长，二喜在山洞旁边搭了一个木棚子，吃喝拉撒都在那里，因为位置高，很方便他时刻关注鬼子的动静。那把胡琴他就挂在他门前的柱子上。每当他看到鬼子想下山找吃，他马上拿起了铁铲飞身下山想法阻挡；看到鬼子想逃跑，他就冲对方扬起手中锋利的斧头；看到鬼子因为口渴，悄悄爬下山四处找水喝，他用尽力气拉响了胡琴，令对方方寸大乱，从而迷失了心智。

这茫茫大山就是他的亲人，就是他的战友。这胡琴就是他剿灭最后一个鬼子的最有力和工具。他饿了，就去山上摘野查子吃，渴了，就去喝山泉水。这山没有哪一块地他不熟悉。而山此刻也成了他最好的朋友，让他取之不尽，也让他休养生息。

在这座渺无人烟的大山里，他要围剿最后一个鬼子，没有其他方法，只用最原始的方法困死他，饿死他，干死他。鬼子队长也不差，有很强的反侦查能力，手里又有先进的武器——长枪和短枪，总能逃脱二喜的追踪，采集食物，然后又神不知鬼不觉回到山洞。

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等二喜发觉时，鬼子已进洞休息。把个二喜气得大骂不止，要他杀人偿命。这孤单的敌人却乐了，耀武扬威地钻出山洞，叉着腰在那里扭着腰跳舞，还发出魔鬼一样的笑声。

这一场围剿，二喜在胡琴的陪伴下，在必胜的心情下一直在持续进行。

山中忽一日，世上已千年。在这山中围剿鬼子的日子似乎过得很慢，慢得二喜的头发长长了，而山依然还是那座山，他还是那个他，鬼子还是那个鬼子。

但日子似乎又过得很快。春去冬来，日本鬼子也投降了。

而这场围剿战争也很快有了分晓。

1944年，这个大山深处一对一的围剿战中，随着日本人投降，解放军进山，须发皆白的日本鬼子忽然心生悔意，而饮弹自杀。

当二喜听到那声熟悉的枪响，喜极而泣。那个被他围剿了多年的鬼子终于死了，他终于报了仇。

而那把胡琴，也终于迎来了和平的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