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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动交流] 高罗佩与重庆古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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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6-18 10:05:4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高罗佩(Robert Van Gulik,1910-1967),荷兰人,字芝台,荷兰外交官、汉学家、作家。他一生钟爱中国文化,琴、棋、书、画皆造诣不凡,不仅以中国书画、古琴、性学等领域广博精深、独辟蹊径的汉学成就闻名于世,更以创作《大唐狄公案》系列侦探小说而蜚声四海。

高罗佩最初如何认识到中国古琴似乎已难以说清,可能是在他中学至大学期间学习中文的时候。《大汉学家高罗佩传》中引用了高罗佩的朋友——荷兰诗人斯劳乌埃霍夫(Jan Jacob Slauerhoff)描写厦门鼓浪屿的短篇小说《春岛》(Het Lente-eiland)中的一首“碎琴诗”,该诗中提到了中国古琴,并认为高罗佩与斯劳乌埃霍夫一样,“在那个时期”遇到了这种中国古代乐器。[[1]]书中提到的“那个时期”就是1930年高罗佩刚上大学的时期。1933年,高罗佩在其撰写的《五柳先生》一文中,写下了他对陶渊明隐逸文士生活的赞美,而古琴正是他所向往的这种生活的标志。

1935年,博士刚毕业的高罗佩到荷兰驻日本公使馆任翻译工作。次年9月,他利用出差的机会到北京开展了为期一个月的访问学习,拜琴坛耆宿叶诗梦为师,还买了一张老琴,第一次真正接触中国古琴。返回日本后,高罗佩继续学琴,每天弹奏,数年不断(图一),而且只要一有机会,他便前往中国,1941年初曾到北京跟随九嶷派琴家关仲航习琴。与此同时,高罗佩更加投入地研究这种乐器,广泛搜集跟古琴有关的文献材料。他关于古琴的研究成果主要产生于在日本的这一时期:1937年发表文章《无名琴记》与《琴铭研究》;1938年分期发表了英文书稿《琴道》,以及后来被作为专著附录的文章《中国雅乐极其在日本的传播》《三张古董琴》[[2]];1941年出版专著《嵇康及其琴赋》;[[3]]1942年完成了《明末义僧东皋禅师集刊》的第一稿。他在住所中单辟一间屋子用于存放关于中国音乐的书籍和文稿,并将之命名为“中和琴室”,甚至自学了修理古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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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罗佩书斋抚琴

1943年3月,高罗佩被派到中国战时首都重庆工作,在荷兰驻华公使馆任一等秘书,此后在重庆工作、生活了三年,并在这里结婚生子(图二)。他在自传稿中对这三年做了这样的评价:

在重庆度过的岁月,对我在学术和艺术方面的研究,具有了不可估量的价值:来自中国所有重大文化中心的最优秀学者和艺术家都聚集在这里......我加入了几个文学协会,其中最重要的是“天风琴社”,在那儿我遇到了很多于右任那样的知名学者和像“信仰基督教的”冯玉祥将军那样的很有趣的人物。我们与四川本地的“富裕阶层”保持了密切联系,在没有日本飞机袭击时,我们在那些富人的郊外别墅里

度过美好的周末。我现在首次完全进入了中国人的生活方式......[[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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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佩罗夫妇及其四个子女,高佩罗夫人水世芳女士是晚清名臣张之洞的外孙女

在重庆,高罗佩积极与本地琴人以及各地迁渝的琴人来往。他所说的“富裕阶层”就是指杨少五,“郊外别墅”即杨少五在江北的庄园(图三)。1943年10月,高罗佩公余抚弦间,感怀启蒙先师叶诗梦(1937年去世),据其遗照,参考《琴学入门》的抚琴图式,绘了一幅《叶诗梦抚琴遗像》,并邀请查阜西、徐元白等十八位琴人为该画题跋(图四),可见当时国内许多琴人都与高罗佩有来往。因此加入“天风琴社”也变得顺理成章(图五)。他在后来的回忆文章中曾写到:

(在重庆)我有机会比较中国各种不同的琴派,当时全国各地的二十位著名琴家都蜂拥战时首都重庆,加上四川本地的琴家,在重庆发起了“天风琴社”。在两年多时间里,我定期参加他们的集会,有幸聆听留存在中国各地的不同的古琴传统音乐。此后,我又前往南京、苏州、上海,通过查阜西先生之引荐,得见留于敌占区的古琴家。[[5]]无怪乎杨葆元在“叶诗梦遗像”题跋中说“海内琴人先生多与之甚谂也”。[[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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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罗佩在杨少五住宅庭院中听听96岁高龄的Shih Shao-fu先生弹奏古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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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罗佩为其师叶诗梦所绘小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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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罗佩在重庆抗战期间参加天风古琴社活动

从大学期间研究陶渊明开始,高罗佩将“真正进入中国文人的生活方式”作为毕生的追求。他加入“天风琴社”不仅仅因为爱好古琴音乐,更大的目的在于进入中国传统的文人圈子,而古琴就是他敲开这扇文化之门的试金石。他习惯于把古琴带到重庆的各种社教场所,在晚饭后、在参观中,只要是他认为“符合演奏氛围”的地方,他都乐意现场给友人们弹奏几曲。据时任国立复旦大学教授的方豪先生回忆,他们受“中国词典馆”杨家骆先生之邀参观北温泉时,还曾在一山洞中听高罗佩鼓琴。[[7]]1943年9月14日,高罗佩参加了政要王芃生家中举行的中秋雅集。后来王芃生在为《明末义僧东皋禅师集刊》所写的序言中提到,他曾两次听高罗佩弹《高山流水》,一次是高罗佩在日本初学古琴之时,一次即是这次雅集,期间相隔7年:

时正研析米南宫砚谱,且试习七弦琴,休沐过从,偶为余操《高山》《流水》之曲,似尚未尽娴......倾者中秋佳夕,月明人静,承偕其未婚妻水世芳女士与美国东方学者艾维廉博士翩临茅舍。嘉陵江畔,瓜果清供,君鼓宋琴,艾吹铁笛,引吭而歌,赓相酬唱,管弦既协,逸兴遄飞,七载以来,无此清福。因忆当年《高山》《流水》之音,益信业精于勤。[[8]]

七年的勤学苦练加上西方音乐理论的基础[[9]],高罗佩在重庆时期的琴艺算得上已臻佳境。因此他也积极地参加一些公开演出活动,“多次在战时首都爆满的大厅里进行古琴演奏活动,为慈善目标募捐。”[[10]]昆曲演唱家张充和也曾回忆说,在抗战时期的重庆,查阜西和高罗佩常常一同切磋琴艺,而她就在一旁听琴、学琴,并曾与二人一同登台献艺。[[11]]广陵派琴家张子谦在《操缦琐记》中曾评价高罗佩说:

高君(高罗佩)奏《长门》颇有功夫,惜板拍徽位稍差。据云能操八九曲。异邦人有此程度,尤其对于琴学一切,几于无所不知,洵足惊异。[[12]]

张子谦不仅肯定了高罗佩的琴艺,对其琴学研究更加赞扬。1944年,高罗佩的中文书稿《明末义僧东皋禅师集刊》在重庆商务印书馆出版。这是高罗佩最后一部跟琴学相关的著作。高罗佩在书中收录了他在日本搜集的琴僧东皋心越禅师的诗文,并对其生平经历和传艺谱系进行了详细的考证说明。东皋是明朝末年东渡日本的反清义士,高罗佩认为正是他将中国的古琴艺术带到了日本并传承数代。而书中收录的大量东皋爱国诗文在当时具有极强的时代特征与现实意义。

高罗佩的琴学研究根植于他丰富的文献收藏,上世纪40年代,他在北京、重庆、昆明等地广泛收集中国古旧图书。据学者统计,高罗佩生前藏书约3400种以上,包括约1万册,大多数于1977年被荷兰莱顿大学汉学院图书馆所收购,其中包括72册中国和日本的音乐书籍。这些书籍中,有明清及民国时期的琴书(谱)20余种,散见琴谱10余篇。[[13]]其中清抄本《龙吟馆琴谱》已被确认为孤本,琴曲《关山月》即最早见于此谱中。而除《龙吟馆琴谱》《阳春堂琴经》《徽言秘旨订》等古籍外,还有高罗佩自己编辑的手抄本《中和琴室琴谱》二册,收录了《鹿鸣操》《潇湘水云》等五曲。[[14]]

除琴谱外,高罗佩也收藏古琴。高罗佩收藏的第一张古琴应该是1936年在北京向叶诗梦求学期间所购得的,他在《琴道》一书的中文后序中曾提到:“丙子秋莫,于宛平得一琴,殆明清间物。无铭,抚之铿锵有余韵。弗敢冒高士选雅名,铭之曰‘无名’。”他在日本练琴所用应该就是这一张琴。《琴道》的注释中另外还提到一张明代潞王“中和琴”,是他1938年购于上海,其“中和琴室”之名也由此而来[[15]]。2013年,高罗佩后人将其收藏的部分中国文物捐赠给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其中有3张仲尼式古琴。一张明代“松风”琴,一张清代“无射”琴,还有一张清代无名琴。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原本也有一张名为“松风”的古琴,清代,连珠式,系杨少五旧藏。这两张“松风”琴底部的铭文完全一样:琴项有阴刻篆书“松风”二字;龙池下一枚4.5×4.5厘米阴刻填红篆书印章“中和琴室”。可以肯定出自一人之手[[16]],这两张琴曾同时为高罗佩所有,其中一张赠(售)予了杨少五(图六)。因此,高罗佩一生收藏过的古琴至少有6张[[17]]。他将收藏的古琴视若至宝,跟所有中国琴家一样将它们悬挂在书房墙上作为装饰。高罗佩认为,七弦古琴不仅是一件珍贵的乐器,而且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一件古老的艺术品,它构成着一个文人书房里的实质性元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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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罗佩所珍爱的“松风古琴”

1946年3月,在高罗佩一家即将离开了重庆之时,“天风琴社”与在渝的各界友人为他们举行了送别会(图七),并纷纷留书题赠。这些题赠被编排成册,由沈尹默题签“巴江録别诗书画册”(图八),共两册,30幅诗书画,现收藏于荷兰莱顿大学汉学图书馆,成为高罗佩重庆情缘的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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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风琴社与渝都各界送别高罗佩夫妇合影(1946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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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尹默题签《巴江録别诗书画册》

[[1]] [荷兰]C.D.巴克曼、H.德弗里斯著,施辉业译:《大汉学家高罗佩传》,第25-26页,海南出版社,2011年。 斯劳乌埃霍夫的这首诗最早发表于1928年出版的诗集《东亚》(Oost-Azië),短篇小说《春岛》(Het Lente-eiland)中再次用到了这首诗,1930年发表在荷兰刊物《中国》(China)上。

[[2]] 1940年《琴道》作为专著结集出版。

[[3]] 转引自施晔:《荷兰汉学家高罗佩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

[[4]] [荷兰]C.D.巴克曼、H.德弗里斯著,施辉业译:《大汉学家高罗佩传》,第98-99页,海南出版社,2011年。

[[5]] 转引自宫宏宇:《荷兰高罗佩对中国古琴音乐的研究》,《中国音乐》1997年第2期。

[[6]] 转引自杨元铮:《琴家叶诗梦年谱》,《音乐研究》,2015年第2期。

[[7]] 严晓星:《高罗佩事辑》,第74页,海豚出版社,2011年。

[[8]] 严晓星:《高罗佩事辑》,第113页,海豚出版社,2011年。

[[9]] 高罗佩在北京跟关仲航学琴之时,曾以节拍器测试《平沙落雁》的节律。参见关崇煌:《琴声悠悠思慈父》,《高罗佩事辑》,第129页,海豚出版社,2011年。

[[10]] [荷兰]C.D.巴克曼、H.德弗里斯著,施辉业译:《大汉学家高罗佩传》,第102页,海南出版社,2011年。

[[11]] 苏炜:《金陵访琴》“篇末小记”,《散文(海外版)》2007年第3期。

[[12]] 严晓星:《高罗佩事辑》,第139页,海豚出版社,2011年。

[[13]] 李美燕、高柏、雷哈诺:《高罗佩在古代中国雅文化方面的藏书与论著》,《琴道——高罗佩与中国古琴》,香港大学饶宗颐学术馆,2012年。据《大汉学家高罗佩传》记载,高罗佩上世纪30年代在日本期间还曾收藏了近八千册中、日书籍,惜毁于战火。

[[14]] 戴晓莲:《荷兰存见的古琴谱与高罗佩》,《音乐艺术》,1992年,第7期。

[[15]] 严晓星:《神交遗物弥足宝——高罗佩旧藏潞王“中和琴”》,北京保利2021年春拍。

[[16]] 唐冶泽先生推测为高罗佩亲刻,但根据稻畑耕一郎先生考证,可能为日本篆刻家松丸东鱼所刻。参见稻畑耕一郎:《傅增湘·松丸东鱼·高罗佩——高罗佩次韵傅增湘诗》,《中国典籍与文化》,2012年第1期。

[[17]] 近年来陆续有学者发现高罗佩曾经收藏过的古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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